背井离乡,看到希望,终圆澳洲梦

2018-06-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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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起来,我已是年近古稀老人了,能成为“海一代”,似乎是偶然,却也顺乎自然。

 

眷恋故土的人– 黄浦江畔梦碎

 

说成为“海一代”是偶然,是因为我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中国,最不喜欢迁移,更不用说远走异国他乡的上海人。我这里所说的上海人,和现今居于沪上自称上海人的居民乃不同的地域群体。眼下上海两千多万人口中,实际上真正的上海本地人,也许硕果仅剩大约30几万人。这些才是上海的原住民,他们不自称“我”,更不会把“我”字像现在的新上海人发成“哦”音,家祖父一向自称 “你”,你字听上去平实安详,令人想起了泥土,“你”字本就是人和泥的混然天成,况且,人不正是生于土,归于土吗?

 

 

上海本地人一向眷恋故土,有着向土里去寻找生活的传统,大多人家祖传有三亩五亩或十亩八亩土地,宅基地上建有朴实无华的平房,多数安于本分,乐天知命,不羡皇帝不羡仙,关起门来过自家的日子。上海本地人也委实平庸无奇,绝不精明,加上普遍智商平平,能在商海官场或学术圈出人头地的,绝对是凤毛麟角;尽管如此,本地大老倌们却有着海纳百川的气度,近世纪来,不管你是外来的白俄或犹太人,还是本国的宁波人,苏北人,安徽人,广东人,山东人或东北人……无论你是来避难,逃荒抑或是来寻梦,冒险或淘金,一概来者不拒;任由大家在你厄(我们的)家门口叠床架屋,翻江倒海般地折腾,听凭你搞得风生水起,发家致富,赚得盆满钵满,上海本地人始终不为所动,淡定安详地延袭着祖宗几百年传承下来的生活方式不变。

 

家祖父本是花农出身,终其一生,栽花植草,经营着自家的花园苗圃。即便传至家父一代,他读了九年法文洋书,家居也搬迁到了旧上海的法租界上,那年头每到周末,父母老是带了我和姐弟往乡郊的祖家老宅田园里跑,在那里消磨大半天时间,回来时,常常在三轮车上满载了自家田里出产的蔬果豆类鲜花等各种农产品,卸在弄堂过街楼的地面上,请邻居们随意取用,与大家共享农田带来的新鲜收获和乐趣。

 

随着社会的变迁和城市的发展,祖家的故园苗圃先后被政府无偿征用。再到后来的文革时代,连自住的家居,也由革命委员会安排住进了四五户人家,屋主变成了房客,还被勒令缴付房租和“补缴”欠租,匪夷所思。当然,一国蒙难,殃及万户,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然而,童年时田园生活的乐趣却早已在我心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。

 

话说回来,失去了土地和家园,还不足以叫人下决心远走他乡,最不堪的是对家国的未来失去了信心,才最终半是无奈,半亦自然地踏上了移民不归路。

 

其实,在上世纪,眷恋故土的中国人岂止车载斗量?早年的移民即便已在异国落地生根,开枝散叶,却总难割舍生于斯,长于斯的那片多灾多难的国土,百年来,无数留洋的志士学人,稍有触动,就像一群群固执的海龟,前赴后继,跃入大海大洋,义无反顾地向着东方故乡的海岸奋力回游,共赴国难。然而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家国恋情,到头来几乎无一例外,都令那代老海归们从希望到失望。

 

 

离乡背井的人

 

澳洲人惯常说的“The Great Australian Dream”(澳洲梦),是指能拥有一幢自家的小屋,花草繁茂的前园有木篱围绕,后院放置着烧烤炉,有宠物和小孩在戏闹。澳洲普罗民众的心态,很像上海本地人,大多闲适和平,很实在,不攀比,不尚虚空;热爱自己的家庭生活,业余不可或缺的休闲活动少不了园艺,冲浪,游泳,澳式足球,扳球等,啤酒和户外烧烤则是经常的周末余兴。

 

 

因此,初到滨临太平洋的海港城市悉尼,除了觉得新鲜,我竟有了不少似曾相识的感觉。一些童年时的朦胧记忆,似乎被唤醒了。大多数澳洲人说的英文并非中国学子熟悉的英音或美音,他们说着明显带澳洲腔的英文,澳洲人常常颇为自得自嘲地说:“We write English, but speak Australian.”(我们写英文,但是说澳语)可不是,我的祖辈不也是写着中文字,却说着浓重口音的上海本地话吗?

 

我的澳洲梦始于1988年,在澳洲的花草泥土中,我分明嗅到了上海祖家田园的芬芳,于是忽然萌生了想要在这儿安家落户的冲动,就在那一年,我竟不假思索,向银行办妥了房贷,签下了一个购屋合同。

 

迁入新居后,少不更事的儿子对我说:“阿爸,你怎么买了这样一幢破房子?”我说,“儿子,房子并不破,只是简朴罢了,我买的是房子,目的只是安家。需知,房子和家并非两个等同的概念,这些你以后慢慢会明白的。”当年,这间座落在悉尼外西区的板屋平房,是我花八万八千澳元就连地带屋买下的寒舍,在我家乡上海徐汇区那些住在 “上只角”的 “老克勒”们的眼中,这只不过是穷人或工薪阶层居住的“下只角”罢了。然则,上海本地人从来不与人家攀比,更何况我举目无亲,阮囊羞涩地来到一个新的国度,对此地毫无贡献,又怎能有非分之想?

 

 

接下来的日子,在工作学习之余,我的时间精力几乎都花在前后花园里。也许血液中本就有着祖上花农的遗传基因,莳花弄草我早已无师自通,加上澳洲得天独厚的园艺底蕴和周遭氛围的潜移默化,我如鱼得水,自此不分寒暑晴雨,不断添砖加瓦,抬石垒土,栽花植树,许多年下来,除加建了二楼,竟也打造出了花草繁茂的前后园。平心而论,我的澳洲邻居大多是懂得美化家居环境的,他们的花园都争妍斗艳,有型有款,各具特色。不过渐渐地,我发现他们也开始在我的家居前驻足观望,还常常发出一些真诚由衷的赞叹,并主动和我交流园艺的心得体会。

 

 

记得幼时读过丰子恺先生的“缘缘堂随笔”,他老人家曾在书中声称,即使秦始皇拿阿房宫来换他的缘缘堂,他也不做这个交易。丰老先生的执拗和上海本地人与生俱来的“既狭隘亦宽广”的本性很合拍,所以我能体会到他对自己家园的挚爱之心。同样,我也格外珍惜自己能拥有一个素朴的家,且深感家居不受侵犯是何等难能可贵。值得欣慰的是,在民主国家,私家居所是得到法律制度保障的。英谚有云: “An Englishman's home is his castle.” 一如我们常说的,自己的家是“风能进,雨能进,皇帝不能进。” 西谚又云:“Home is where your heart is.” (心安之处即是家)。近30年来,我享受着澳洲生活的安宁闲适和内心的恬淡平静,“梦里不知身是客”,不知不觉竟常常将他乡当作了故乡。

 

 

生活中偶遇的一些小事,也常使我感慨不已。时光飞度,我中年时抵澳洲,如今不觉已年近古稀,虽尚未老态龙钟,但心中已服老,每次驾车出行,车中必备手杖,留意步行安全。有次,我在油站给汽车加满油后,步入室内付款,将手杖倚在柜台前,不小心手杖滑落在地,还没等我意识到,离我身后两米左右的一个二十来岁的澳洲青年,已急急先跨上一步,将手杖从地上替我检起,交还予我。

 

我谢了他,他礼貌地微笑作答,年青人英俊洒脱,衣着典雅入时,却低调不显山露水。我启动车子离开时,见他也回到了车上,座驾是一辆新款的跑车,显然是中产人家的子弟。出身殷实,却教养良好,彬彬有礼。这样一代阳光新人,在澳洲绝不鲜见。类似温良恭俭让的人和事例,我经常亲历目睹。数算下来,澳大利亚仅仅两百余年历史,就业已从立国之初奉行野蛮残暴的殖民制度和白澳政策,迅速蜕变发展成一个民主自由,高度文明与平等和谐的现代化国家,怎不令人感慨。

 

走笔至此,南半球的澳洲已进入冬令,即使白天阳光和熙温暖,入夜后,悉尼的户外也使人感到阵阵逼人的寒意。从2006年起,澳洲慈善机构新南威尔士洲的 St. Vincent de Paul Society组织发起的《总裁露宿街头》活动,在今年已进入第10个年头。过去9年来,每到6月21日,悉尼一年中最漫长的寒冬夜晚,许多大公司的总裁相约在悉尼街头露宿,通宵达旦,以这个活动来体验无家可归流浪街头人士的困苦,唤起世人对弱势群体的关注,并带头捐出善款,帮助露宿街头的人们回家。

 

 

环顾变幻无常的世界,作为“海一代”老人,身处澳洲福地,除了感恩,更时时祝愿澳洲“天常蓝,地常绿,国常泰,民常安”,也常翘首北望故国,祈天佑中华。在当今世风日下,人心浮躁的环境中,世人熙熙攘攘,皆为利来利往,老朽人微言轻,也许不合时宜,但孜孜不倦常用上海本地人的祖训,对自己的小辈发声:“布衣暖,菜根香”,“宁可正而不足,不可邪而有余”…依然记得,1994年我入了澳籍,入籍仪式结束后,我独自在悉尼海德公园内静坐良久,回顾移民历程,内心五味杂陈,百感交集。

 

有感于此,在南半球冬令夕阳斜照下,我这垂垂老去的“海一代”款款写下如许琐碎心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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